由 劉同
注:本文是一位不愿署名的“老”同事所寫。整天忙于工作,有時也需要停下,想想工作的意義所在。 —————————————————————————————————- 多年服務于機床行業,近來總有問題纏繞腦海。
為何幾乎所有機床廠都抱怨說他們生產機床辛苦勞動其實都是在為數控系統打工? 機床業有沒有自己的支柱?
西門子,FANUC這兩個在機床業舉足輕重的“人物”,有何區別?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中國機床如果失去西門子,或如果沒了FANUC?會怎樣?
機床業為誰打工?
中國是公認的制造生產大國,但“打工”似乎又是所有行業的現狀:鋼鐵業為礦石商打工,汽車業為發動機打工,彩電業為液晶屏打工。機床行業當然也無法避免,幾乎所有機床廠都抱怨說他們生產機床辛苦勞動其實都是在為數控系統打工,此說法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全面。是不是“打工”?給誰“打工”?就是具體到為哪家數控系統打工,應該說個清楚。
郎咸平教授是當下最時髦的經濟學人,深受廣大百姓喜愛,出鏡率最高且出書無數(據說每月一本),“產業鏈陰謀”論是其主要核心觀點,幾乎每本書都要用到:他把一個產業的上游至下游的各個環節看成一節節相連的鏈條,研究哪個環節利潤最大?被誰控制?而中國大部分企業(眾多的出口加工企業,如富士康之流)都在利潤最小的環節上,都是替別人“打工”。
“產業鏈陰謀”論雖然重點說的是服裝鞋帽,電子產品等出口加工業務的現狀,但在機床業這個為出口加工企業提供工作母機領域的依然適用。中國的機床行業,得益于計劃經濟的良好基礎,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全面的,從車銑刨磨齒輪加工,到沖床激光電火花,大到重型機床小到儀表機床,幾乎無所不有;甚至接頭電纜,拖鏈護墊,燈光把手都有相應的配套廠家。。。。。 數控系統當然是產業鏈上重要一環。以數控系統角度細分中國機床市場,可以把中國機床市場比作一條魚。
愛吃魚的人都知道,魚分頭,中,尾三段。頭雖有料,有精華,卻最難啃,需筷子不斷探索,有時還得手口并用;魚尾看著挺大,卻都是尾鰭,肉少的可憐;而魚的中段,體積最大,肉也最多,刺兒還少,方便食用。誰霸占了中段,就能用最省事兒的辦法吃最多的肉,獲得最大的利益。
這條機床魚的中段就是臺套數數以萬計的中端數控車床,數控銑床及普及型加工中心市場,這個市場大部分都被FANUC占據。而這些機床的生產廠家都有共同的特點,似乎都在盈虧平衡點上掙扎,產量必須維持在數百臺甚至數千臺才能有利潤。打工不打工要看誰控制了產業鏈上利潤最大的環節,在中端市場一臺十萬左右的數控車床,二十萬左右的數控銑加工中心,其單臺整機利潤可能還真超不過一套幾萬塊錢的FANUC系統的利潤,即利潤最大的環節被系統占據,也就是機床在給數控系統打工。 中國機床行業中哪些機床能賺錢?龍門,重車等大型重型機床,磨床,齒輪加工等特殊機床及其它復雜功能精密機床。西門子數控系統主要服務于這些領域,而這些機床的整機利潤絕對要大于其配套的數控系統利潤(無論840或802),產業鏈上利潤最大的環節保存在了機床廠,機床廠沒有充當打工者的角色。更重要的是這些機床都服務于國家的經濟命脈,如航空航天,風能核電,船舶,水力等等,為整個中國的產業提升做出貢獻。盡管這類高端機床數量無法與中端相比,卻是整個機床行業的龍頭(魚頭)。
魚尾當然是數量奇多的低端車銑床市場,已牢牢被國產數控系統把握,市場大卻肉少,但好歹是自己人吃,誰給誰打工都無所謂。
有沒有“產業鏈陰謀”?
這些年隨著整個中國經濟的發展,機床業也不斷做大(不是壯大),但是這種“大”健康嗎?值得自我滿足嗎? 看看咱的下一代,滿大街(尤其北京)都是被洋快餐催大的小胖墩,遠看又高又壯,近看是肉肉乎乎,跑不快跳不高,動不動就滿頭大汗。兒子班里有一高個兒小胖墩跟同學嬉戲打鬧不慎跌倒,本能地用手撐地竟因身體太重造成掌骨骨折。再看看人家日本小孩兒,各個都象小坦克。
FANUC很像機床市場上的麥當勞,經營手法類似,提供套餐組合,提供廉價優惠,以吸引更多的人進入這個市場,增加使用量,讓魚的中段向頭尾擴大,自己是坐收漁利。由于技術門檻降低,幾乎所有人都能進入這個市場,湊上幾個人就能干,又由于利潤率極低,各機床廠為增加利潤必須不斷上規模擴產能,可中國機床廠眾多,你擴我也擴,你加班一天我加班兩天,到最后多生產出來的機床只能靠降價競爭,整機利潤率反而更低。有些廠不得不靠其它經營(如房地產等)補貼機床;有些廠靠高端機床補貼中低端(成了西門子補貼FANUC);還有些廠靠國家的投入,不惜賠本賺吆喝,不但沒有創造價值反而浪費大量社會資源。為什么老聽到車間里工人師傅罵“這幾年多干了這么多機床,怎么TMD錢沒多掙?”,因為錢都讓別人掙走了。在國內眾多機床廠為點兒辛苦錢爭得你死我活,工人們加班加點日夜苦干時,FANUC卻受益最大,隨著機床越干越多,其系統臺套數的劇增,利潤劇增,賺的盆滿缽滿。
但是就像垃圾食品能快速催肥,卻因缺乏營養不能使人強壯;中段市場越大,其技術水平及競爭力反而越低。近年有外資機床廠吹噓自己馳姹中國市場,競爭力超強,業務暴增,實際就是說“橫掃,平趟”中國機床,國內機床根本形成不了威脅。想想也是,人家不完全是瞎吹,咱那些“MATE+B電機”裝出來機床怎么跟人家比性能。 。。。。。。 從這個角度說中國機床更像肥羊。魯迅先生早就說過,獅子大了無所謂,羊肥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羊兒再肥也逃不了被吃肉剪毛,羊群再大也會被惡狼驅趕。
支柱的力量
幸虧羊還有角,中國機床業有自己的支柱,那些服務于國家經濟命脈的國產大型,重型,高端機床就是中國機床業的支柱。 什么是支柱的力量?
前日參觀威海劉公島,印象頗深,來看看大家都熟悉的甲午戰爭之黃海海戰,海戰初始,北洋艦隊那些濫竽充數的木包鐵戰艦被日軍一擊即潰,嘛用沒有;海戰持續,2000噸級主力巡洋艦,如鄧世昌之致遠艦,林永升之經遠艦,也被日軍擊沉;但北洋艦隊并沒有失敗,7000噸級鐵甲艦,定遠艦,鎮遠艦(都是德國制造)還在,從定遠艦艦上克魯伯大炮中發出的一顆305毫米巨大炮彈擊中日軍旗艦松島(4000噸級),命中其右舷四號炮位,產生劇烈爆炸,還引爆了附近堆放的彈藥,使炮廊被全部炸毀,日軍28人當場斃命,并導致船軸傾斜5度,只這一擊就讓松島艦徹底喪失指揮和戰斗能力,從而迫使整個日本艦隊撤出戰斗。
客觀地說,甲午戰爭之黃海海戰,北洋艦隊至少是戰平,定遠艦,鎮遠艦炮巨甲厚,刀槍不入,縱使身中千余彈仍然威力不減,反而越戰越勇,日艦拿他們毫無辦法。可以說整個北洋艦隊只要定遠,鎮遠在,哪怕是只停在威海灣里(李鴻章未必愚蠢),就會永遠讓日軍膽寒,無法在海上肆意妄為,無法在海戰中戰勝中國。
這就是支柱的力量!
即使是羊兒,只要有屬于自己的犄角,忍無可忍之時也可以來一場羊狼大戰,甚至把狼頂翻。 機床業的支柱也是整個國家的支柱,有了自己的支柱,國家經濟命脈會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會受制于人。
如果失去西門子,如果沒了FANUC?
在那些服務于國家支柱產業的機床設備中(無論國產或進口),大多是西門子數控系統的身影。 那么如果中國機床業沒了西門子,FANUC這倆家伙又會怎樣?
如果失去西門子,國產高端大型機床將無米下鍋,留下的空白國內數控廠家一時無力填補,而FANUC也不會去填補。關乎國家命脈的“精大稀關”設備,又得任由國外廠家隨意定價甚至花多少錢都買不來。失去支柱“后果很嚴重”。
如果沒了FANUC ,高端機床市場依然如故,國家核心利益不受任何影響;中端市場小部分會有西門子等乘虛而入,更重要的是會給國產系統帶來巨大空間,國產系統經過十幾年的努力,已在下游積累了足夠的市場及技術經驗,向上突破只待時機(前提是國產系統少些浮躁,踏踏實實把“最后一公里”的工作做細)。
有人說都是為了賺錢沒有什么區別。
賺錢并沒有錯,只要不是慈善事業,所有公司都是要賺錢的。德國人雖不是為中國共產主義事業獻身的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但至少是合格的商業伙伴,沒有歧視和政治條件。回顧這些年來國產高端機床品質升級所必須的,從大型電機,高速電主軸,直線電機,大扭矩力矩電機到各種高端功能,復雜工藝軟件,專用加工畫面都是由西門子引入中國,各種入選國家重大專項的設備研制也大都選用西門子。
難道這些東西FANUC沒有嗎,不想賺錢嗎? 非不能也,實不為也。本性使然。
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08年金融海嘯,中國股市風起云涌,王岐山告誡基金經理們要講政治,不要隨外資起舞,摧殘中國股市。其實,大到國家,小到每一個公民,中到各個行業大家都應該講講政治,想一想自己的工作的意義及對誰有益。。。
日本這頭西方認為的經濟動物,實際最講政治,而且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從官方到民間高度一致。
相比于與中國沒有根本沖突的歐洲國家,日本人當然知道誰是它永遠的敵人,FANUC 也當然知道機床業雖然是基礎行業,卻直接關系到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尤其是高端機床,可以說是一個國家所有重要產業的命門。不對中國賣高端,特別是尖端,是它的基本策略。它可以讓“東芝事件”發生于俄羅斯(因為其對手是美國),但決不會讓它發生于中國。
日本人能嚴格分清敵友,那么我們呢?有沒有日本人的這種高度一致(低度一致也行)?
還看甲午戰爭,由于無法在海上戰勝北洋艦隊,日軍使出慣用的偷襲戰術,從山東半島榮城登陸,打到威海,占領陸地炮臺,用我們自己的岸炮轟擊港灣里的戰艦,造成北洋艦隊的全軍覆沒,甲午戰爭的失敗,使中國百年屈辱。
人們不好理解,在中國自己的土地上為什么日軍能長驅直入,占領炮臺后又能從容地從陸地攻擊北洋艦隊,使北洋艦隊得不到自己人的支援,成了外來戶。
也許沿途百姓受朝廷欺壓太重,想著驅除韃虜,見到日軍沒有用扁擔把他們拍死,可能還有人為其帶路;也許陸軍覺得海軍掙錢多,心中不滿,不想為其拼命,或為保存自己實力,而被日軍一擊即潰或聞風而退。總之,縱使有我炮臺守軍血戰到底與炮臺共亡,北洋艦隊也不乏鄧世昌,林永升式視死如歸的勇士,怎奈大勢使然,不僅朝廷昏庸,民眾也少有國家意識,終究無力回天。
如果不分敵友,甚至認敵為友和化友為敵,那將是災難。
不知是歷史的巧合還是必然,從北洋艦隊到現在那些服務于國家支柱產業的機床設備中(無論國產或進口),大多有德國的身影,比任何歐美國家都多。最近歐洲又在嚷嚷解除對華武器禁運的事,假設一下,一旦西方國家真的解除華武器禁運,德國會是第一個向中國銷售武器的,但縱使物換星移,海枯石爛,日本也不會賣給中國一顆子彈。
看看現在中國市場上有多少日貨,從手機相機到冰箱彩電到汽車機床,我們獻出了如此巨大的市場,占日本外貿的20%,但能換來平等的對待嗎?
前日讀到龍永圖的文章,在國際貿易舞臺上、在世界貿易組織中,“誰進口多誰就是老大,這是規律。”龍永圖說,“所以中國要成為真正的貿易強國,必須成為全球最大的貿易進口國。經過多年的努力,目前中國已成為全球第二大進口國”。“中國要繼續努力成為全球最大的進口國家,中國在世界貿易組織中的地位會和現在完全不同。”
但是,中國有當老大的感覺嗎,怎么總是覺得像是三孫子。想買的東西人家不賣,能買得東西得由人家定價。
就機床業來說,中國每年要用的FANUC系統甚至超過其本土用量,2009年金融危機時,日本的機床業“1月訂單同比降低84.1%,2月訂單同比降低84.4%,直到5月份訂單總值同比降低79.2%,是2009年首次同比下降低于80%(據機床協會統計)”,如此慘狀,FANUC 不死也得半死,可中國的強勁需求竟然使其供不應求甚至賣斷貨,真是救命。可人家還是老大,就是堅持不賣真正高端,也絲毫不影響其低端的銷售,而我們只能給啥吃啥,不能想吃啥吃啥,只能喝大醬湯,不能吃點兒生魚壽司,偶爾能吃上幾口還得被嚴格監控,不但要被看著吃下去,還得被看著拉出來,以防他用。
喝著大醬湯為人輸血,是我們承受力太強還是意識太麻木。
個人的成功取決于自己的能力及努力,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成功也離不開別人的幫助;國家的強大歸根到底靠獨立自主,自立更生,但在國際上也需要自己的朋友,需要戰略伙伴;中國機床業要真正做強最終必須依靠過硬的國產數控系統,但同時也需要長期的朋友。像西門子那樣按用戶需要提供產品,不加政治及歧視條件的企業,應該是我們的朋友;而像大多數日本企業,只按自己的需要提供產品,以自己利潤最大化為原則,就是我們的敵人。
分清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對敵人以冷漠,給朋友以寬容,給自己人以支持。
困惑+淡定+不得不說的故事——至各位同仁
目前忙碌于西門子的各位同仁,無論是機床廠的調試西門子系統的工程師,還是西門子公司本身的工程師,常常面對相同的困惑:怎么事情總是那么多,問題總是處理不完,不但工作辛苦,還不時受到內部和外部的抱怨。想開點,是驢就得拉磨。產品的定位及市場的要求決定了“復雜”是必然的,(魚頭當然難啃),而那些魚中段的兩軸的數控車床,三軸的數控銑床能有什么問題?看看西門子數控系統主要服務的領域,龍門,重車等大型重型機床,磨床,齒輪加工等特殊機床及其它復雜功能精密機床,本身機床就復雜,對系統的要求也復雜,“事兒”就會多;再看新技術的應用,從大型電機,高速電主軸,直線電機,大扭矩力矩電機到各種高端功能,復雜工藝軟件,專用加工畫面都是由西門子引入中國,國內企業都是處于摸索階段,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無法避免。由于觀念及條件的不同,很多在國外機床廠必須由技術團隊共同完成的工作在中國機床廠往往只能由一名工程師承擔,必須面對數控系統本身及外圍的所有接口,再加上給電氣的調試時間都是壓縮到最短,困難可想而知。這些困境是機床業發展的必然階段,無法跳過。
面對同樣困境,有些人會選擇與伙伴共同經歷,甘冒風險;有些家伙會選擇躲避(甚至直接和用戶明說:這種設計難度太大調試太復雜,你們先用西門子吧),待條件成熟市場明確再低價殺入。
前幾年有一個電視報道:一位律師為在工作中至殘的民工與企業主打官司討要補償金,條件是如果官司打贏,要回的補償金按一定比例返給律師做律師費。結果是大部分打贏的官司,民工拿到補償金后拒絕履行協議,不付給律師費,因為他們覺得這些錢幾乎是自己拿命換來的,舍不得給,而且律師也不應該賺他們的買命錢。報道的焦點是民工的誠信及律師的賺錢方式是否道德。一位接受采訪的傷殘民工說:“我給了(律師費)。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如果說這個律師不道德,那么其他律師呢?那些不愿意得罪企業老板或嫌風險大利潤低而根本不愿意為我們打官司的律師又算什么呢?”
面對困惑,各位同仁要想想上面那位農民朋友的話,想想“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想想我們工作的意義,從而多一份淡定。我們的工作不單是為解決溫飽,也不是混吃等死,而是對國家,對行業有益,同時可以為國產系統向高端發展提供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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