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應被訪者要求,以下本文人物及企業名稱,均為化名。
“我這一生,什么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沒想到臨退休,還要來一次生死之搏”。對話中,蘇陽很是無奈,“除公司股份外,別看我的家庭資產超過5億,可連同公司,負債已經80多億。那些我所擁有的東西,說不定哪一天就不是我的了”。
蘇陽前不久剛把手中持有的A股上市公司“云飛揚”所有股票進行了質押,市值打對折拿到了15億貸款,質押股份比例為總股本的38.3%。
“其實我們所有人都知道,股權質押貸款是個坑,但是沒有辦法啊,很多開銷,不是圈內人,你根本無法想象,而公司就幾乎從來沒有過不缺錢的時候”。
百億老板怎樣煉成:不想被人嫌棄
盟君和蘇陽相識8年,從他還只是個年產值2億左右的機械裝備公司老板開始。
“如果沒有遇到劉峰,現在的我,可能是另一番光景”。蘇陽想起了2009年7月9日,第一次在河邊步行街喝啤酒時與時任“大華”證券投行部總經理劉峰初次相逢的情景。
“那天的前一天,我女兒滿20歲,很多親朋好友來慶生,我高興,喝多了,第二天下午才起床,就跑到河邊步行街喝點啤酒醒醒酒”。想起女兒,蘇陽一臉幸福,正好劉峰在隔壁桌與朋友玩撲克牌,純粹娛樂,三缺一。
劉峰正好看到蘇陽一個人,年齡也就比他略大十來歲,便邀請蘇陽一起玩,蘇陽看劉峰也不像陰險奸詐之人,心情也不錯,就這樣認識了。
一來二往的,蘇陽和劉峰成了好朋友,劉峰的專業和為人、蘇陽的勤懇與商業操守,都吸引著對方。
劉峰認為,像蘇陽這樣技術型企業家、管理規范、從不拖欠員工工資、從無商業糾紛、每年盈利狀況甚好的精密制造業企業,就應該成為中國資本市場的主力成分,而商業市場,不進則退,如不迅速做大做強,則極有可能被淘汰。
在劉峰的幫助下,蘇陽很快轉型成功,通過引進并購資本,橫向收購擴張,把一批產能、客戶市場、技術等收羅賬下,三年不到,年銷售超過20億,平均幾倍的年增長,終于在2014年敲響了中小板的大鐘。
那時候,正是中國并購市場迅速回暖加速的時期。我們用幾張統計表來一窺當年的熱鬧場景。
“知道我為什么從一向謹慎穩扎穩打的經營思路中跳出來大干快干嗎?”這時候的蘇陽,盯著眼前的白開水杯,一步也不想離開,“都是虛榮心鬧的”!
2009年的時候,銷售2億,凈利潤在15%左右,蘇陽的日子對于很多人來說,已經是高不可攀,愜意至極了。賺來的錢除了置產,送女兒出國留學,就是一家子的用度開銷,剩下的都在銀行躺著呢。
“當時心態真不好,何必去跟別人比拼呢?”蘇陽在經歷過幾次尷尬之后,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二次改變。
第一次尷尬。2010年1初,蘇陽經商圈子的朋友介紹他去一個高級會所騎馬,順便帶他去包廂跟一個百億級上市公司大佬打個招呼,結果對方沒起身,連正眼瞧他一眼都沒有,就更別提給個座位了。
“我也不差錢,憑什么看不起我?”蘇陽沒有怪這個大佬有多么的不禮貌,認為有沒有修養是對方的事,跟自己沒關系,但這個窩囊氣給他觸動還是很大的。不過并沒有過多的往心里去。
第二次尷尬。沒過多久,一個新的頂級會所開業,股東及會員的基本要求是收入10億以上,朋友帶蘇陽去捧場,全場總共也就20來人,其他人蘇陽一個都不認識。
主人倒是很客氣,蘇陽平時不太善于應酬,無聊之下就隨便拿了一瓶紅酒倒上半杯,兩口就喝掉了。
蘇陽的這一動作,被一個張姓的大佬發現了,也許是喝多了,還是個大嗓門,“紅酒哪是你這樣喝的?一看就是土包子!誰讓你進來的?(我)交了500萬,怎么能跟他在一個圈子”?
蘇陽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會所,心里五味雜陳,“500萬,老子也有”!
“那次是真的傷了我心,紅酒嘛,不就是拿來喝的,哪樣喝不是喝?非要裝逼才高大上?”蘇陽下定決心,要跟上時代,跟上圈子。
“現在想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當你走進一個所謂更高圈子的時候,你會發現,前面還會有更高的圈子,照樣可能被人所輕視。過得快樂自在才是真生活,純粹為了別人的評判、別人的眼光而委屈改變自己不值當。這是病,得治”!
第三次尷尬是在高爾夫球場。說實在的,蘇陽并不喜歡這項運動,不過圈子里盛行,也就先去體驗體驗,隨便買了一套裝備,應付應付,如果喜歡,再另做打算。
結果一路上,參加活動企業家們基本沒咋討論球技,也沒多溝通商務層面的事情,主要干了兩件事,一是賭桿數,十萬八萬一桿不等;二是拿裝備比價格,你的30萬,我的50萬,還有個全套加起來130多萬的,結果,這個冠軍贏得了普遍的“尊重”,打球最好的那個在飯桌的末排呢。
顯然蘇陽受傷最重,球友們一看他的裝備,一路上全是“哈哈”。
于是,蘇陽主動聯系劉峰,告知想要成為中國頂級圈子的一員,同時參加各種高級商務禮儀培訓等。
而劉峰果然不負所托,2014年把“云飛揚”送進了中小板,開盤當日市值98億。蘇陽如愿以償躋身于新一階層的“人上人”。
大肆并購:一時痛快一路噴血
光環的背后,卻是無盡的辛酸。
為了實現百億級上市公司大老板的夢想,蘇陽吃盡了苦頭,盡管他已經比大多數中小企業家幸運多了。
“你想想看,到10年前后,我能攢下來的錢,頂多也就3000多萬,公司賬上也有3000多萬,跟我愛人共同持有,也就總共6000萬,根本吃不下體量稍微大一點的同行。”
于是,通過劉峰,券商介入公司股改、引進股權投資和戰略投資、借助并購基金及產業基金、銀行貸款等,采取現金收購、吸收合并、股權置換等一些列手段,2014年公司整體營收26億元,固定產達到15億左右,凈利潤約12%,負債率53%。
“有些東西是看不見的啊!”蘇陽透露,別看公司負債率只有53%,但實際負債率已經超過150%,除了向親戚朋友借錢,我把家里能抵押的都抵押了去貸款.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就在2014年,我的財務總成本應該在1億多。“這些年來,看著好像我口袋里裝了大把大把的錢,其實還不如一個高管財務自由”。
還有一筆開支是做杠桿。比如一個結構化并購基金,按10倍杠桿,2億規模,蘇陽就需要拿出2000萬來做劣后,GP有時也會分擔一部分,當然,也有不需要蘇陽出資劣后的。
(說明:結構化基金一般方式為劣后10%-30%,夾層資金20%-40%,配資20%-40%,關于利率等相關資料,網絡上很多,請大家自行查閱)
蘇陽透露,家里的房產價值約8000萬,貸款5000萬,買土地廠房和設備貸款12億,“甚至有部分資產還二次抵押,這個就不方便說了”。
“上市前,我拿了券商的錢、銀行的錢、股權投資方、其他金融機構的錢,加起來應該60億左右,可還是缺錢。”
我們先看看錢用去哪了?
蘇陽大致梳理了下,并購重組前前后后現金用掉28億;產業引導基金回購花了6億;固定資產投資總額30多億;貸款借錢的利息總計約10億,其中,并購杠桿利息每年5000萬(后來因上市成功,無需再支付),親朋好友借款6000萬利息每年600萬;新項目投資支出約15億,夫妻倆的股權從100%降到38.3%。
“主要是當時底子太弱,幾千萬儲備金就去大肆并購,杠桿做得太大,最高的時候達到了公司總資產的6倍,而回收期比較長,其中還有一兩家一直都基本是在虧損。”
蘇陽至今心有余悸,“當時也是鬼迷心竅,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只要上市不成功,要么跑路,要么跳樓”!
除了主觀原因,蘇陽其實已經被資本所左右了。
“中間有一段時間想過放棄或者暫緩上市,先好好消化下,實在不行,我用幾年的時間把錢一點一點的還給銀行和投資機構,”但蘇陽被誘惑了,跟幾個資方簽了個補充協議,只要基本確定能上市,就停止支付固定利息,“這可是幾個億啊,不心動那是假的”。
而就在這個時期,蘇陽的開銷明顯劇增,很多支出根本無法通過財務手段在公司層面解決:
“證監會不是吃素的,審計肯定很嚴,而且我堅決反對財務造假,所以這些支出都是我自己在抗;另外,公司股改后,股東多了,財務管理規范了,也不允許我想拿就拿,或者把過多的某些開支作為公司支出,投資機構的業務水平也是很高的,曾經有一段時間,某個墊資方還專門派了個財務來公司監督管理,確實沒發現問題之后才撤出的”。
這些隱性開銷有幾類。
第一類,為了更能勝任“新階層的人上人”,蘇陽置辦了大量的行頭,名車、名表、名酒、名畫、公司會所,慈善捐贈、品牌宣傳、讀EMBA、擔任社會職務等。
“不怕人笑話,現在家里放著的這些東西,買的時候少說有一兩個億,光讀EMBA就花了幾百萬,幾乎把國內主要院校的班都讀遍了;當個會長副會長什么的,基本上都是平均每年30萬左右一個,加上請客吃飯,各種活動,算下來也得1000萬了吧”。
當然,這些開支中,還是有部分讓公司來買單了,而且資方也是樂見的,對公司的發展也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好在公司管理一直做得不錯,也沒受到多大的影響。
“那時候,我經常懷疑人生。你說我一個搞技術的,每天跟演員一樣生活,削尖腦袋往更大的企業、更權威的大佬、各種官員甚至還有金融掮客身邊靠,天天宿醉,根本沒有時間陪伴老婆孩子,幾次都差點離婚。想想都覺得愧疚。”
蘇陽家庭第一次鬧離婚的時候,盟君和劉峰就在場,妻子非常平靜,沒有索要一分錢,只是要求給女兒5000萬現金和幾套房子。“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另外一筆開銷就更大了,就是特定人物公司參股投資。
“后來大家都認為我有錢了,這個某某官員親戚的企業,那個某某大佬領投的項目,這個平臺那個關系什么的都來了,管你看好還是不看好,也不管是不是喜歡,從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甚至到縣里鄉里的都有,投資金額從幾百萬到幾千萬的都有。我不是搞投資的,哪會分辨好壞,而這些投資,大多數都打水漂了。即便后來請了專門的投資團隊才略有好轉,但那些抹不開情面的投資還是一直都有”。
還有一類更為隱晦的支出,數額不在少數,蘇陽對這個問題比較抵觸,不愿意談,也不授權寫,我們就發揮民間智慧來合理充分想象吧。
最奇葩的是,除了豐厚的保險,蘇陽一家沒有買一分錢的固定收益理財產品;除非必須,否則也沒有投資過任何一只基金。“最困難的時候,家里一兩萬現金都沒有,你能想象嗎”?
中國會有這樣的上市公司老板嗎?
我相信,這不是蘇陽在標榜高尚。一方面紙醉金迷,一方面拮據如斯,難怪要“懷疑人生”了。
另外一個包袱也很頭疼,就是收購的企業中,欣欣向榮的有,不死不活的多,虧損的也不少,整體估算下來,這是一筆賠錢的買賣。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在資本市場獲得了一些收益。
“就算現在兩方面加起來收支平衡,那也很吃虧,預計至少還要賠2年,”蘇陽很犯愁。
其實,在并購重組過程,出現各種不良反應的大有所在,云飛揚只不過是身在其中而已。
據據wind數據顯示,僅2017年兌現的761條并購重組對賭協議中,251條對賭協議并購標的未達到其承諾業績,占比高達32.90%,涉及上市公司225家,其中28家上市公司并購標的在2017年出現虧損。
而到2017年年報披露結束以來,約有104家上市公司發布了關于業績補償公告,其中部分企業或已收到補償款,或回購注銷了相關股份,不到總數的一半。
每年將近10個億要填進去,云飛揚的苦日子還沒有結束。
命根子都壓上
上市后該有錢了吧!
是的,資金能力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了。
蘇陽羅列了上市至今這幾年所有能動的資金。IPO時,云飛揚募集了20億,之后2016年增發募集了18億;期間組建并購基金募資26億,股權投資基金15億,銀行授信15億,抵押貸款20億,自有資金15億。總計129億元。
從數字上看,已經不少了。可蘇陽天天發愁錢不夠用。
“家大業大,到處都得省吃儉用,還是入不敷出,2017年營收也就65億,凈利潤早已滑落至10%以下了。”蘇陽認為,除了各項成本增加,毛利下降因素外,不斷的加大投資也影響了分紅。
是的,傳統的機械制造裝備技術含量偏低,要掌握一定高度的技術不容易,蘇陽因此將物聯網產業作為今后的主導產業,連續5年進行投資,研發、建廠、收購等前后總計投入超過20億元,而回報從2017年開始,約4.5億營收。
另一方面,公司員工從最早的120人已增至當下2700多人,“有些子公司的總經理年薪都得兩百萬,技術人員也大幅增加”,加上福利等,平均到人頭上差不多得每年10萬元。
同時,各項財務成本和營業費用成倍增長,“貸款綜合成本已經到了8%左右,每年就要去掉大幾個億”。
還有各種稅務、任務指標等,如果不是申請到了高新和雙軟,上稅更多。而諸如各種年費有增無減(這個后面會有所涉及),“光各種捐贈一項,平均每年恐怕得上千萬吧”。
而多元化發展使得資金更加捉襟見肘。從2011年開始,云飛揚公司就先后介入了智慧停車、智慧小區、特色小鎮、智慧醫療等各個物聯網大行業,甚至還差點建廠生產智能鎖。
“一方面單一主業很難把盤子鋪大,二來收入多元化也有利于抵抗風險,”另一點蘇陽沒有明說,但通過交談,盟君知道,直到現在為止,關于并購,他其實還不甚明了,大的框架知道,某些核心條款也懂,但很多技巧財務方面的事情,都是委托劉峰在處理:
“他做得不錯,也很負責,基本都沒有出大的紕漏,要說疑惑,倒是有幾個案子在估值上意見有些不同,不過總覺得他更專業,也相信他,所以就點頭了”。
不過,最讓蘇陽記憶深刻的是在上市公司協會里碰到的幾件事,最終差點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2014年,因為云飛揚上市,蘇陽自動成為上市公司協會成員,獲得了不少的幫助,但其中兩件事傷害卻很大。
一是協會里組建了幾個不同的圈子,蘇陽參加了兩個,一個是制造業為主的智能制造小組,一個是技術創新小組。可幾乎每次聚會,聊的都是大項目,動輒幾十億上百億,甚至還有人拿了幾個億去炒幣。
“我對投資是真不感興趣,也學不來,聽聽就好,可炒幣和包明星之類的事情,我是抵觸的,漸漸地小組里也就沒我什么事了,也很少參與了”。
只是沒想到,在一次避無可避的聚會上,蘇陽中招了。
“當時有個組長拿了個300億的能源項目來,說小組8個人,每個人50億都不到,組長出100億,去澳大利亞收購一個瀕臨破產的公司,轉手賣給大型能源集團,下家都找好了,關系很硬,下家不方便直接出面購買,至少每人能分10億,在場諸位,只要知道的,即便不參與,也要大出血才能封口。”
蘇陽打聽到了組長的厲害,拼湊起來準備了30億,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就先沒打款。
“后來夫人知道這事,就問我:這么好的事為什么要一起投錢?你會搞能源嗎?給你座大山就有礦?云飛揚和你投資的那些項目都做得很順暢了嗎?”蘇陽回憶道,“她直接把我問蒙了,云飛揚還算可以,可新項目沒幾個賺錢的啊?以你現在的情況,駕馭云飛揚都這么費勁了,還想著短時間內做得更大”?
于是,蘇陽找中間人溝通,給了組長3億入股金了事。后來得到消息,那個項目前后拖了兩年才收購完成,也確實有不錯的礦,卻在17年因各種原因停產,至今還捏在手里。
“這幾年資金面越來越緊,銀行貸款額度逐年在下降,組建專項并購基金募資難度也很大,利率還在漲,要是那30億投下去,估計我真得無力回天了”。
虛榮、誘惑、好勝心,無時不刻左右著人們,這件事典型的應證了一句話,撒旦是現世的王。
多方折騰之下,2016年,蘇陽拿出了狠招,把持有的云飛揚公司股票進行質押,當時股價30多塊,市值約300億,蘇陽股份市值110億,抵押了一半,拿到了18億。
2017年,云飛揚股價遭受腰斬,為循環使用這18億,蘇陽把剩下的股票全部抵押。
2018年至今,云飛揚股價又跌去了30%,蘇陽把某些資產二次抵押,較高利率從民間機構貸款把銀行缺口給補上,“公司出口一直在降,利潤持續下滑,現在要是再有個風吹草動,我就要崩盤了!”想到這里,蘇陽覺得,現在已然被架上去了,要么找到資金頂過去,要么被人收購,要么就真要脫光光了。
“云飛揚就是我的命,我連命根子都押上去了,借了一年的錢,也只是杯水車薪!”蘇陽很焦慮,劉峰自從2016年升調到省外之后也沒再多聯系。“劉峰和那個組長關系不錯”。
蘇陽現在所有能活動的資金大概有10億,其中至少5億要留在云飛揚做流動資金(計提3個月),3億還利息,其實就2億資金可動,就算不做任何其他開支,如果3個月內,沒有足夠的新的利潤注入,這2億隨時得去救火。
幸運的是,蘇陽夫人出馬,得到一個承諾,有8億現金,在半年內隨時可用,到期必須歸還。至于夫人是如何力挽狂瀾的,蘇陽其實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寶貝女兒最近計劃從國外回來。
“不到萬不得已,公司控制權我是不會交出去的”。蘇陽也暫時沒有尋找新的資本運作及財務智囊的打算,“我現在把所有精力都放回云飛揚,我相信實業不會這么輕易被打垮的,哪怕賠上我這張老臉,也要多弄幾個大單回來”。